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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嘩啦！嘭！”幾聲響(xiang)動，那輛載著一噸(dun)多燕(yan)京(jing)啤酒、打印紙和(he)生鮮泡沫箱的地牛在下(xia)坡的瞬間(jian)歪向(xiang)一邊(bian)，拉地牛的中(zhong)年男人(ren)反應不及，一人(ren)多高的貨物登時倒(dao)了一半，摔(shuai)在被北(bei)京(jing)六月最熱一日、被太(tai)陽(yang)蒸烤了一天(tian)的水泥地上。

還好，所有快遞包裹都打包得足(zu)夠結實(shi)，從(cong)表面(mian)上看(kan)不出什么損傷。但(dan)耳邊還是(shi)傳(chuan)來(lai)劃破空(kong)氣的暴喝——

“你他媽還能(neng)(neng)不能(neng)(neng)干(gan)了(le)！不能(neng)(neng)干(gan)馬上(shang)給我滾！”

喊話的大個子國字臉，皮膚(fu)黝黑，上半身穿著一件綠(lv)色反光馬甲，背(bei)后寫著他的“title”——車(che)隊臨(lin)時工現(xian)場管理(li)。拉地(di)牛的男(nan)人(ren)俯下(xia)身子，一聲(sheng)不(bu)吭(hang)，和旁邊幾個一起(qi)來做(zuo)零(ling)工的女工友七手八腳地(di)把貨物重新擺回車(che)上。

這時，我拉著的(de)地(di)牛(niu)還是空(kong)(kong)的(de)。地(di)牛(niu)是一種小型的(de)推(tui)車，有(you)液(ye)壓升降功能(neng)，可(ke)以(yi)像叉車那樣(yang)把(ba)叉子伸到(dao)貨(huo)(huo)盤下面，再像汽車千斤頂那樣(yang)把(ba)貨(huo)(huo)盤托起來，離地(di)有(you)三(san)四(si)厘米的(de)空(kong)(kong)隙，就(jiu)可(ke)以(yi)拉走一噸以(yi)上的(de)貨(huo)(huo)物。還沒開(kai)工，就(jiu)不(bu)小心(xin)被(bei)地(di)牛(niu)的(de)鐵杠刮(gua)到(dao)了腳踝，只能(neng)一步步走向(xiang)分(fen)給我的(de)分(fen)揀口。

2023年的(de)618之前，我(wo)來到京(jing)東位于北(bei)京(jing)大(da)興(xing)南六(liu)環外的(de)一(yi)間快遞(di)分(fen)揀中(zhong)心(xin)，試圖通過做快遞(di)中(zhong)心(xin)的(de)拉貨臨時工(gong)，從一(yi)個最底層(ceng)甚至最外圍(wei)的(de)打工(gong)人視角，來還原這家(jia)自建物流近20年的(de)企業，在送快遞(di)這件(jian)事(shi)上的(de)一(yi)些運作細節(jie)。

時間在別處

我(wo)是在58同城找到這(zhe)份“地牛”工作(zuo)的。電(dian)話那(nei)頭的廊坊(fang)大(da)姐很熱情，告訴我(wo)工作(zuo)時(shi)(shi)長12個(ge)小時(shi)(shi)，中間(jian)有(you)休息。要求也不(bu)高，不(bu)認字都沒關系，只要認識(shi)數字和字母(mu)就能(neng)來(lai)。快到集(ji)合上工的時(shi)(shi)間(jian)，她還不(bu)斷給我(wo)打電(dian)話、發(fa)微信(xin)，問我(wo)到了沒有(you)。

招募臨時工的(de)是一個勞(lao)務公司，通常名叫“xx人才”。它們把人從四面八方招來，套上一件(jian)透(tou)著汗味的(de)紅色反(fan)光馬甲，人就變成了可以出售(shou)給用(yong)人單位的(de)標準化(hua)勞(lao)動力。

工人排隊“進廠(chang)”的地(di)方

下午六點(dian)多(duo)，我(wo)和(he)四(si)十多(duo)個工(gong)友排(pai)好(hao)隊，站在京東(dong)分揀中心的門口，等待進廠。我(wo)上的是晚班，名義上的工(gong)作時間是晚上7點(dian)到(dao)第二天早上7點(dian)。但58同城(cheng)招我(wo)來的廊坊大姐(jie)告訴(su)我(wo)，最晚6點(dian)半就要(yao)趕到(dao)這里排(pai)隊了(le)。

存包柜

在安檢進“廠(chang)”之前，第一(yi)件事是(shi)發紅馬(ma)甲，第二件事是(shi)收手機，要(yao)么(me)交(jiao)給勞(lao)務公(gong)司，要(yao)么(me)存到附近的(de)柜子里。包括手表(biao)等一(yi)切(qie)可以顯示時(shi)(shi)間(jian)的(de)東西，都不允許帶(dai)(dai)進廠(chang)。在接下來的(de)十(shi)幾個小(xiao)時(shi)(shi)，我很多年(nian)來第一(yi)次(ci)經歷(li)不知(zhi)現在是(shi)幾點的(de)狀態。人(ren)(ren)是(shi)活在時(shi)(shi)間(jian)里的(de)動物，突(tu)然(ran)失(shi)去(qu)時(shi)(shi)間(jian)感，給人(ren)(ren)帶(dai)(dai)來巨大的(de)不確(que)定性，像是(shi)航行在海中，突(tu)然(ran)遭遇了(le)指南針(zhen)失(shi)靈。

夕(xi)陽落到(dao)倉庫另一(yi)邊的(de)時候(hou)，所有人的(de)安檢終于完成，一(yi)位保安頭目模樣的(de)男人把(ba)臨時工們(men)集合到(dao)一(yi)起，排成一(yi)個(ge)方(fang)陣，開始訓話——大都是和(he)安全(quan)有關(guan)的(de)注意事項，比如只(zhi)能走員工通道、不能脫下反光背心、抽(chou)煙要去外面之類。隨后，一(yi)群人排成一(yi)隊，前往分揀(jian)車(che)間。

這個分揀中(zhong)(zhong)心(xin)相當大(da)(da)，擁有五六個規模龐大(da)(da)的(de)庫(ku)房，我(wo)們要(yao)去的(de)只是其中(zhong)(zhong)一(yi)個分揀流(liu)水線。正(zheng)式開(kai)工前(qian)，勞(lao)務(wu)工頭帶著每(mei)個人去打卡機前(qian)通過(guo)人臉(lian)識(shi)別打卡，再給每(mei)人發一(yi)瓶藿香正(zheng)氣水。

“天氣太熱，誰受不(bu)了了就趕快(kuai)喝藿香正氣水”，他補充(chong)道，“一仰脖就悶了。”

等(deng)工頭給每個人(ren)打完(wan)卡，日光已經徹底(di)暗下(xia)去，這是屬于夜班的世界。后來我(wo)才知道(dao)，打完(wan)卡的時間是7點(dian)半(ban)，“12小時工作制”是從7點(dian)半(ban)開始(shi)計算的。

穿著(zhu)綠馬(ma)甲的“臨時工(gong)調度”走(zou)過(guo)來，給(gei)我(wo)們的反光(guang)背心(xin)上(shang)(shang)貼上(shang)(shang)不干膠標(biao)簽(qian)。我(wo)身上(shang)(shang)的標(biao)簽(qian)寫著(zhu)“F08、F11”，意思(si)是(shi)我(wo)要(yao)負(fu)責這(zhe)兩個(ge)撿(jian)貨口的所有貨物，用地牛拉(la)到對(dui)應(ying)的貨車上(shang)(shang)。

每個貨車，對(dui)應的(de)是(shi)(shi)一個營業(ye)部。也就是(shi)(shi)說，這座城市(shi)里(li)某兩個京東營業(ye)部在明早(zao)之(zhi)前(qian)收到(dao)的(de)所有貨物，都要過一遍我的(de)手(shou)，由我從分揀口拉(la)到(dao)貨車邊。

失去時間概念的(de)大貨倉里(li)，權力關系(xi)依然存在。上(shang)工前，綠(lv)馬甲作最(zui)后(hou)的(de)交代(dai)：“聽好了，只有我們后(hou)背寫著(zhu)臨時工調度(du)的(de)人(ren)讓你(ni)們干(gan)活，你(ni)們才能干(gan)活，其他人(ren)安排你(ni)們干(gan)什么(me)，都不好使。”

他頓了(le)頓，又(you)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，于是(shi)強(qiang)調道(dao)，“每個人的地(di)牛一定要看好(hao)，不要借給別(bie)人。弄丟了(le)一輛(liang)地(di)牛三(san)千塊錢，現(xian)場拿手機(ji)掃(sao)給我。”

看著叉(cha)車不斷將貨物抬起、運走，一想到地牛和叉(cha)車的(de)功能(neng)其實差不多，但是(shi)純人力驅動，“我(wo)們這就(jiu)是(shi)人肉小叉(cha)車啊”，我(wo)對身(shen)邊的(de)小哥感(gan)嘆。“沒(mei)錯，百公里三個饅頭。”小哥是(shi)00后(hou)，熟(shu)練(lian)地接住了(le)(le)(le)我(wo)的(de)玩笑(xiao)。還沒(mei)開工，他就(jiu)脫下了(le)(le)(le)上半(ban)身(shen)的(de)短袖，光(guang)著膀子套上了(le)(le)(le)半(ban)透的(de)反光(guang)背(bei)心。

歌聲和轟鳴(ming)

和我(wo)想象(xiang)中(zhong)的(de)快遞(di)工廠——安靜(jing)，只(zhi)有(you)機器人(ren)往返穿梭；干凈，柔和明亮(liang)的(de)燈(deng)光照亮(liang)同(tong)樣不染一(yi)塵的(de)地面——不同(tong)，那種理想的(de)環境，可(ke)能(neng)只(zhi)存在于(yu)這(zhe)座快遞(di)分(fen)揀中(zhong)心一(yi)街之隔的(de)京(jing)東亞洲一(yi)號物流中(zhong)心，而(er)這(zhe)里(li)是另一(yi)個世界。

快(kuai)遞(di)分揀中心(xin)對(dui)面的亞洲一(yi)號(hao)

快(kuai)遞(di)流水線轟(hong)隆(long)不停(ting)，飛轉的馬達(da)帶動著傳(chuan)送帶，將一(yi)個個快(kuai)遞(di)從遠處運(yun)過(guo)來(lai)，突然方向一(yi)轉，快(kuai)遞(di)撲通一(yi)下掉(diao)入分揀(jian)口(kou)，再(zai)由分揀(jian)工人把快(kuai)遞(di)拿(na)出(chu)來(lai)，盡可能(neng)整(zheng)齊地(di)碼放(fang)在貨盤上(shang)，等著“地(di)牛”過(guo)來(lai)運(yun)走(zou)。

只要(yao)流水線一開動，整個車(che)間就(jiu)淹(yan)沒在它的噪音(yin)里。一旦某個分揀口堆(dui)積的快遞超過一定數量(liang)，就(jiu)會觸(chu)發報警，黃燈開始閃(shan)爍，喇(la)叭發出(chu)尖利的報警音(yin)，時刻準備扎破每個人(ren)的耳朵。如果(guo)不(bu)能(neng)快速拿走(zou)堆(dui)積的快遞，報警持續一段時間后，車(che)間管理(li)員就(jiu)會找上門來。

我(wo)(wo)要(yao)負責的(de)分揀口一(yi)共有(you)四個(ge)(ge)，其中兩個(ge)(ge)是(shi)自動口。“對接”我(wo)(wo)的(de)分揀員一(yi)男(nan)一(yi)女(nv)，男(nan)生今年還不到(dao)20歲，也是(shi)618期間被雇來的(de)臨時工(gong)，但不是(shi)我(wo)(wo)們這樣的(de)日(ri)結(jie)工(gong)，他(ta)需(xu)要(yao)在這里工(gong)作(zuo)小半個(ge)(ge)月，每天的(de)工(gong)資竟然比我(wo)(wo)們還要(yao)少20塊(kuai)錢。

他(ta)看我使用地(di)(di)牛還不是很熟練(lian)，一把拉過(guo)我的(de)地(di)(di)牛，絲滑地(di)(di)把鋼叉伸(shen)進了貨(huo)盤(pan)(pan)下面(mian)的(de)空隙中(zhong)，猛(meng)壓幾下手柄，就把貨(huo)盤(pan)(pan)抬離地(di)(di)面(mian)，時間(jian)不過(guo)三十秒。但半分鐘(zhong)沒顧上(shang)分揀(jian)口(kou)，其(qi)中(zhong)一個口(kou)的(de)快(kuai)遞(di)很快(kuai)就堆得老高，他(ta)只(zhi)好(hao)放(fang)(fang)棄和我搭話，急匆匆地(di)(di)去(qu)把快(kuai)遞(di)搬下來，碼放(fang)(fang)到對(dui)應(ying)的(de)貨(huo)盤(pan)(pan)上(shang)。

另一個(ge)(ge)分(fen)揀(jian)(jian)員大姐個(ge)(ge)子不(bu)高，但似(si)乎力氣(qi)不(bu)小，在(zai)流水線一側的四個(ge)(ge)分(fen)揀(jian)(jian)口來回(hui)(hui)巡視。像過去的紡(fang)織工人，在(zai)紡(fang)紗機前面來來回(hui)(hui)回(hui)(hui)，接上斷掉(diao)的紗線。

我(wo)是(shi)專(zhuan)門拉地(di)牛的(de)(de)，不(bu)用管分(fen)揀工(gong)作(zuo)。在(zai)等(deng)待(dai)貨(huo)盤堆滿(man)的(de)(de)幾分(fen)鐘，我(wo)竟然收獲了(le)片刻的(de)(de)清閑。分(fen)揀員小伙子問(wen)我(wo)是(shi)哪里(li)人(ren)，我(wo)說河北，不(bu)出所(suo)料(liao)，這兩位分(fen)揀員都(dou)是(shi)老鄉(xiang)。高度(du)重(zhong)復的(de)(de)肢(zhi)體(ti)動作(zuo)，讓人(ren)渴(ke)望用言語找到喘息(xi)的(de)(de)自由(you)，我(wo)們很快聊(liao)了(le)起來。

“我媽老是激我，怎么還不出(chu)去工作(zuo)，我一咬牙(ya)就來(lai)了這邊(bian)。”小伙子說(shuo)；“我是過(guo)年(nian)之后，在家躺了半年(nian)，”大姐說(shuo)，“在老家找不到工作(zuo)，聽說(shuo)快遞(di)招人(ren)來(lai)試(shi)試(shi)。”

談到未來(lai)，兩個人(ren)異口同聲——“干完這幾天，以后再也不來(lai)了(le)，熱得難受。”夏夜的分揀車間里，即便四面(mian)透風，也沒有一絲涼氣。在不算(suan)長的人(ren)生里，我第(di)一次(ci)清(qing)晰地理解了(le)語文老師曾(ceng)經講的“通感”是什(shen)么意(yi)思(si)，轟(hong)隆(long)作(zuo)響的流水線明明不會帶(dai)(dai)來(lai)氣溫的升高，卻能(neng)帶(dai)(dai)來(lai)無盡的燥熱。

人(ren)(ren)(ren)工分揀(jian)的(de)(de)分揀(jian)口更是難熬，需(xu)要(yao)工人(ren)(ren)(ren)用掃碼器一個個掃描快遞，再(zai)把(ba)快遞分揀(jian)出來，一切都(dou)靠純(chun)人(ren)(ren)(ren)力(li)。這(zhe)里(li)用的(de)(de)工人(ren)(ren)(ren)全都(dou)是“正式工”，也就(jiu)是穿著京(jing)(jing)東工服、直接由京(jing)(jing)東發工資的(de)(de)工人(ren)(ren)(ren)。他們(men)把(ba)音(yin)樂的(de)(de)聲(sheng)音(yin)調(diao)到最(zui)大，最(zui)受歡迎的(de)(de)是《愛(ai)如火(huo)》《最(zui)炫民族風》和(he)《站在草原望北(bei)京(jing)(jing)》，這(zhe)些歌有微妙的(de)(de)相似(si)感，節奏統(tong)一，鼓點清晰(xi)，足夠強烈，再(zai)柔緩一分，都(dou)蓋不過車(che)間里(li)的(de)(de)噪聲(sheng)。

但(dan)有一(yi)樣東西是無法靠音樂屏蔽的，那就(jiu)是車(che)間里(li)不間斷的閃(shan)光。流水線上，幾臺機器不斷發出(chu)白熾的高頻閃(shan)光，像是一(yi)顆顆接連炸(zha)開的閃(shan)光彈。后來我才(cai)知(zhi)道，這種機器叫做“多(duo)面掃”，能借(jie)助強光掃描快(kuai)遞箱(xiang)的多(duo)個(ge)面，只(zhi)要任意一(yi)面貼好快(kuai)遞條碼就(jiu)可以識別(bie)出(chu)來，能夠代替(ti)人(ren)工掃碼。

強光、噪(zao)聲和悶熱(re)，讓人本能想要(yao)逃離這(zhe)里。和我一起拉貨的重慶老(lao)哥(ge)，開(kai)始懷念起以(yi)前打工的生鮮庫房。“那(nei)里只有幾度，夏(xia)天都(dou)要(yao)穿長袖(xiu)。”

“你也(ye)來當‘牛’啦(la)？”

貨盤裝到一(yi)(yi)米多高，我擔心(xin)拉不動，就(jiu)讓分揀工(gong)停下，拉起地牛往車庫(ku)走去。貨物重心(xin)不穩，我不能(neng)加速也不敢減(jian)速，不敢拐急彎，只能(neng)一(yi)(yi)步步往前挪(nuo)動。

“你也來當‘牛’啦(la)？”做臨(lin)時工(gong)的工(gong)友們也有(you)彼(bi)此認識的，他們互相打招(zhao)呼，稱對方為“牛”。拉著(zhu)地牛往前挪動(dong)的我，越發(fa)感覺到用(yong)“牛”來形(xing)容這個工(gong)種(zhong)十分形(xing)象，人走在前頭(tou)，雙手背在后頭(tou)，就像一頭(tou)拉著(zhu)滿車(che)貨物向前走的老黃(huang)牛。

從分揀口到(dao)車庫的路(lu)不是平的，有(you)一(yi)(yi)個(ge)上坡(po)，一(yi)(yi)個(ge)下(xia)坡(po)。下(xia)坡(po)是翻車的高發地，只要(yao)(yao)車輪角度稍微傾斜，就(jiu)有(you)可(ke)能翻車，重新裝(zhuang)貨是件相(xiang)當折磨人的工作，萬一(yi)(yi)摔壞(huai)了什么，還可(ke)能要(yao)(yao)自己承擔損失。我每次(ci)下(xia)坡(po)都(dou)小心(xin)翼翼，由拉改推，一(yi)(yi)點點把地牛(niu)蹭到(dao)平地上，再喊上負(fu)責推車的工友，緩緩把地牛(niu)推上車庫的坡(po)道。

直到(dao)把地(di)牛推到(dao)貨車(che)邊，這項(xiang)工作才算完(wan)成，接(jie)下來交給叉車(che)師傅，由他們把貨盤抬到(dao)貨車(che)上，把車(che)廂(xiang)填(tian)得滿(man)(man)滿(man)(man)當當才會發車(che)。之后，另一輛貨車(che)會開過(guo)來，接(jie)替(ti)它的位置，周而(er)復(fu)始。

分(fen)揀(jian)中心不斷出入的快遞貨車

這樣的(de)來(lai)來(lai)回回，我往返(fan)了就有上百趟。從一開始的(de)輕輕松(song)松(song)，四(si)肢靈活地避(bi)開貨車，到(dao)后來(lai)幾乎(hu)走不動路，看到(dao)倒車的(de)叉車也(ye)不知道(dao)躲閃。由于不知道(dao)時間到(dao)底流逝了多少，總覺得似乎(hu)也(ye)沒過(guo)去(qu)多久(jiu)。

汗水(shui)開始從各個地(di)方(fang)涌(yong)出，其中一(yi)些流進眼睛(jing)里，刺得人睜不開眼。我身邊的工(gong)友們也好不到哪(na)里去，下坡(po)上(shang)坡(po)時重心不穩翻(fan)倒(dao)在地(di)上(shang)的貨物越來(lai)越多，一(yi)箱罐裝燕京摔破了，啤酒的香味(wei)四溢(yi)；一(yi)箱西(xi)瓜摔爛了，流出粉紅色(se)的湯汁......

我開始不(bu)停地喝水(shui)。我是第(di)一(yi)次(ci)來，沒經驗，不(bu)像那些日(ri)結老(lao)手，一(yi)人(ren)拎一(yi)個塑料袋，裝(zhuang)著(zhu)毛巾、水(shui)和小面包。車(che)間的一(yi)角有自動售貨機，只支持微信(xin)人(ren)臉支付，給我們這些沒有手機的工人(ren)使用。

售(shou)貨機(ji)賣貨的(de)速(su)度，比我想象中快(kuai)得多。一開始，售(shou)貨機(ji)還能(neng)買(mai)到和其正(zheng)涼(liang)茶之類5元(yuan)以下(xia)(xia)的(de)飲(yin)料，我喝完了涼(liang)茶，拿著瓶子舍(she)不得扔，不斷找飲(yin)水(shui)機(ji)接水(shui)喝；很快(kuai)，5元(yuan)以下(xia)(xia)的(de)飲(yin)料就絕跡了，我只(zhi)能(neng)買(mai)到6塊5的(de)紅牛；再后來，柜子里所有(you)的(de)飲(yin)料都被搶(qiang)完了，空空如也地(di)躺在(zai)角(jiao)落里。

另一(yi)樣東西很快(kuai)滿了，那(nei)就是(shi)廁所。為了洗去眼睛里流進(jin)的汗水，我拉著地牛去了廁所。想(xiang)著“丟(diu)車(che)罰3000”的警告，不敢離地牛太遠，一(yi)步三回頭(tou)地進(jin)了廁所。

一層車間近千(qian)名(ming)工人(ren)(ren)(ren)同時開工，但廁所只有兩(liang)個坑位，我(wo)(wo)去的時候，已經(jing)被衛生紙和(he)排泄物堵到(dao)漾(yang)了(le)出來(lai)，地(di)上(shang)臟污一片，滿是黑色的水(shui)跡。還好，我(wo)(wo)感冒(mao)剛好，聞(wen)不到(dao)太多味道。洗臉的時候，我(wo)(wo)的頭腦中滿是創始人(ren)(ren)(ren)視察員工宿舍(she)的畫面，那間住了(le)十幾位“兄(xiong)弟”的宿舍(she)被保(bao)留下來(lai)，當作“恥辱”來(lai)驚醒后人(ren)(ren)(ren)，也提(ti)醒人(ren)(ren)(ren)們這(zhe)家(jia)公司是如何重(zhong)視員工福利。

這(zhe)間廁所，也會被有(you)朝一(yi)日(ri)保留下來嗎？上廁所的不止我們(men)這(zhe)些臨時工，一(yi)大半都是京東物流的“兄弟”。

半夜(ye)，現場(chang)管(guan)理(li)讓所有(you)人停工，點名，以防有(you)人中(zhong)途跑路，造(zao)成(cheng)現場(chang)的人手(shou)不足。還好，絕大部分人雖然累到(dao)不行，但還在(zai)堅持(chi)。

相比剛上崗的(de)時候，后半夜流水(shui)線(xian)的(de)速度大為(wei)加快，我再也不能(neng)守著地(di)牛等(deng)分(fen)(fen)揀(jian)(jian)工(gong)慢慢把它(ta)裝滿，只有一次次拉著它(ta)往返(fan)于兩個(ge)車和四(si)個(ge)分(fen)(fen)揀(jian)(jian)口(kou)，把得力(li)的(de)打印紙、ROG的(de)電(dian)腦、東(dong)方(fang)甄選(xuan)的(de)荔(li)枝、蔚來(lai)寄給用(yong)戶的(de)端午節禮物(wu)，甚至某(mou)個(ge)修理廠買的(de)固特異輪胎，拉到他們(men)該去的(de)地(di)方(fang)。

臨(lin)時的工友

“兄(xiong)弟們再加把勁，貨馬(ma)上(shang)就撿完，還有半小時流(liu)水線就停(ting)機！”

現場管理(li)綠馬甲拿著黑色(se)的(de)(de)大喇叭，向著“牛(niu)”們喊話(hua)。但(dan)同樣(yang)的(de)(de)“半小時停機”的(de)(de)喊話(hua)，我(wo)已(yi)經是第二遍聽到了(le)(le)。剛開(kai)始和工友們目光(guang)交(jiao)匯，兩人還會相視一(yi)笑；到了(le)(le)這個(ge)時候，時間已(yi)經不知過去了(le)(le)多久，東邊天色(se)已(yi)經微微發亮，空(kong)氣中有(you)了(le)(le)露水的(de)(de)味道，沒有(you)人再用眼神交(jiao)流——累到發蒙，是每個(ge)“牛(niu)”的(de)(de)共同特點。

又是一車輪(lun)胎，上(shang)坡的(de)(de)(de)時候，我(wo)快要喘不過氣來，后(hou)面推著走的(de)(de)(de)女工友也(ye)快沒力(li)(li)(li)氣了(le)(le)。我(wo)知道(dao)，此(ci)刻的(de)(de)(de)我(wo)一定戴(dai)上(shang)了(le)(le)痛苦面具(ju)，表情難看。我(wo)突然想起，豆瓣上(shang)的(de)(de)(de)“輕體(ti)力(li)(li)(li)活”小組(zu)是如(ru)何描繪體(ti)力(li)(li)(li)工作(zuo)的(de)(de)(de)——不用動腦子(zi)，像個機器(qi)一樣干就完了(le)(le)。可到了(le)(le)我(wo)這里，“輕體(ti)力(li)(li)(li)活”的(de)(de)(de)幻(huan)夢被(bei)瞬間戳破，沉(chen)重的(de)(de)(de)地牛讓我(wo)每一步都邁得(de)很難。

真的(de)存在(zai)輕體力(li)活嗎？這(zhe)里(li)的(de)工(gong)(gong)友大(da)(da)都不是(shi)第一次出(chu)來(lai)工(gong)(gong)作。重慶老(lao)哥(ge)(ge)(ge)，之前(qian)干(gan)過(guo)莆(pu)田鞋廠(chang)；河北(bei)小(xiao)哥(ge)(ge)(ge)和(he)大(da)(da)姐，干(gan)過(guo)電子廠(chang)；留著(zhu)小(xiao)黃毛的(de)甘肅小(xiao)哥(ge)(ge)(ge)，之前(qian)干(gan)過(guo)工(gong)(gong)地(di)；年(nian)過(guo)半百的(de)北(bei)京(jing)南(nan)城口(kou)音(yin)大(da)(da)爺(ye)，在(zai)這(zhe)里(li)干(gan)了五年(nian)多臨時工(gong)(gong)......

每個人(ren)的經(jing)歷都不相(xiang)同，但每個人(ren)都告訴我，只要是體(ti)(ti)力(li)活，就沒(mei)有(you)輕松一說，除(chu)非投機取(qu)巧。但工作量是不變的，一個人(ren)少干一點，他少干的就要被其他工友補上。在(zai)體(ti)(ti)力(li)活的江湖里，這種行為會遭到(dao)全體(ti)(ti)工友的指(zhi)責(ze)。

比如我發(fa)現，負責推(tui)車(che)的(de)(de)幾位(wei)女(nv)工(gong)友，其中一個(ge)就略有偷懶，喜(xi)歡躲在(zai)角落里搓(cuo)手(shou)、喝水。同樣(yang)負責的(de)(de)推(tui)車(che)的(de)(de)女(nv)生，很快(kuai)向她(ta)投來(lai)鄙視(shi)的(de)(de)眼神，一位(wei)年(nian)紀大些的(de)(de)，直接呵斥她(ta)，“為(wei)什么不過來(lai)幫忙(mang)”“推(tui)車(che)倒是別松(song)手(shou)啊(a)”，讓(rang)那位(wei)女(nv)生很是尷尬。

體力活的(de)江(jiang)湖里，是不存在性(xing)(xing)別的(de)，不論男(nan)女，只(zhi)要(yao)拉(la)地牛的(de)都(dou)是“牛”，分(fen)揀(jian)員也是一樣，現場管理不會因為性(xing)(xing)別的(de)緣故，給女性(xing)(xing)分(fen)配比(bi)較輕的(de)工作量(liang)。和(he)男(nan)性(xing)(xing)一樣，幾位“牛”大姐也在賣(mai)力拉(la)著(zhu)以噸(dun)為單位的(de)小車，生生熬到了天亮。

終于(yu)，流水(shui)線(xian)黃(huang)燈(deng)齊閃，發出整齊的嗶嗶聲(sheng)，最(zui)后(hou)一件(jian)快遞被(bei)分揀完(wan)畢(bi)。不論是人工線(xian)的京(jing)東員工，還是自動線(xian)的臨時工，都齊齊發出一陣歡呼聲(sheng)。對于(yu)這(zhe)個車間來(lai)說，這(zhe)是最(zui)普通的一天(tian)。但對于(yu)所有工人來(lai)說，終于(yu)可以看到休息(xi)的希望了。

伴(ban)隨著晨(chen)光(guang)，這(zhe)個夜班最后一批京東快遞貨(huo)車(che)開始出發(fa)。這(zhe)時(shi)，我并不知道是幾點鐘，只看見太陽還沒有升上(shang)圍墻。這(zhe)些(xie)貨(huo)車(che)要趕在(zai)早高(gao)峰之前上(shang)路，幾十公(gong)里外的營(ying)業部和(he)快遞員正(zheng)在(zai)等(deng)著他們(men)，把快遞送往這(zhe)座城市的角(jiao)(jiao)角(jiao)(jiao)落(luo)落(luo)。

送走快(kuai)遞車，有(you)緣工(gong)作一場的(de)(de)工(gong)友們(men)終于有(you)了(le)坐(zuo)下(xia)休(xiu)息的(de)(de)機(ji)會。有(you)人想辦法問(wen)了(le)一下(xia)時(shi)間，不(bu)(bu)到六(liu)點，離(li)能打卡(ka)(ka)下(xia)班的(de)(de)的(de)(de)七點半還(huan)有(you)快(kuai)2個小時(shi)。管理臨時(shi)工(gong)的(de)(de)綠馬(ma)甲(jia)收(shou)好了(le)大(da)家的(de)(de)地牛，不(bu)(bu)知去哪兒休(xiu)息了(le)，工(gong)頭也(ye)還(huan)沒來，大(da)家各(ge)自(zi)找紙(zhi)板躺在陰(yin)涼的(de)(de)地方(fang)，等(deng)待(dai)著(zhu)下(xia)班打卡(ka)(ka)。

“要我說，今(jin)年(nian)拉(la)的貨比去年(nian)要少”（注：得益供應鏈優化）北京大爺是這(zhe)里工作經(jing)驗最豐(feng)富的人，最近的幾(ji)個618他都在。我上一(yi)次聽到對今(jin)年(nian)618規模(mo)縮(suo)水的評(ping)價，還是在一(yi)位(wei)“媒體老師”的嘴里。

“是啊，現(xian)在買東(dong)西的(de)人(ren)沒多多少，賣(mai)貨的(de)平臺太多了(le)。”一位(wei)東(dong)北老哥分(fen)析，他以(yi)前是機械(xie)廠的(de)正式工人(ren)，“快手、抖音、拼多多都在賣(mai)貨，人(ren)家不一定來京東(dong)買。”

北(bei)京大爺開始懷念之前的618。“主要是吃(chi)得好(hao)”，他(ta)說，“618那(nei)天京東管一頓(dun)飯(fan)，臨時(shi)工也能吃(chi)，那(nei)頓(dun)飯(fan)是真(zhen)不錯。”

重慶小哥(ge)曾經是京東(dong)物(wu)流的(de)正(zheng)(zheng)式工，工作地點就(jiu)在(zai)路對面的(de)亞洲一(yi)號。“京東(dong)正(zheng)(zheng)式工給上(shang)五險一(yi)金(jin)，有(you)小組提成、全(quan)勤(qin)獎(jiang)，將來可以領北(bei)京的(de)養老(lao)金(jin)。”小哥(ge)給大家解(jie)釋，“北(bei)京的(de)養老(lao)金(jin)是全(quan)國最高的(de)。”但(dan)他(ta)沒有(you)堅持(chi)做(zuo)下來，“太累，不自由，不像日結，想干(gan)就(jiu)干(gan)，不想干(gan)就(jiu)休息，請假(jia)也沒人管(guan)你。”

“要我說京(jing)東(dong)物流還是不(bu)錯的(de)，專(zhuan)業(ye)的(de)人干(gan)專(zhuan)業(ye)的(de)事兒。”北京(jing)大爺(ye)補充，“我們(men)就(jiu)(jiu)干(gan)‘牛’的(de)活，別(bie)人指揮(hui)不(bu)動我們(men)，不(bu)會讓(rang)我們(men)干(gan)分揀、裝車(che)啥的(de)。”“是啊，人家也(ye)不(bu)會讓(rang)我們(men)工作完(wan)了(le)再干(gan)保潔，干(gan)完(wan)了(le)擦(ca)地(di)都是京(jing)東(dong)正式工擦(ca)的(de)。”東(dong)北老(lao)哥回想起(qi)老(lao)家工廠的(de)場景，“我們(men)正式工當時(shi)(shi)覺得就(jiu)(jiu)是比臨(lin)時(shi)(shi)工高人一等，擦(ca)地(di)掃地(di)的(de)活都扔給臨(lin)時(shi)(shi)工干(gan)了(le)。”

他很(hen)后悔，“都是(shi)打(da)工的，誰(shui)和(he)誰(shui)有啥(sha)不一樣啊。”

“京東(dong)(dong)這活還算(suan)輕的(de)！”黃毛甘肅小哥告訴(su)我(wo)，他(ta)(ta)以前在德邦(bang)(bang)物流干過小半(ban)(ban)天，看(kan)到(dao)地(di)上(shang)有個巨(ju)大的(de)塑料袋子(zi)，以為是被子(zi)棉花，一腳踢過去(qu)腳疼得(de)要哭，打開一看(kan)全是鐵塊。“德邦(bang)(bang)全是這種東(dong)(dong)西，根本沒法搬。”于是他(ta)(ta)馬上(shang)“跑路(lu)”，只堅(jian)持了不(bu)到(dao)半(ban)(ban)天，連工資也沒要。

我告(gao)訴他，京東已(yi)經把德邦收購，現在是(shi)一家了。

他沒(mei)有說(shuo)話。之(zhi)(zhi)后，他湊過(guo)來(lai)和我說(shuo)，他想(xiang)以后去開滴滴，“起碼(ma)空調吹著，也沒(mei)人管，我一個朋友跑(pao)了十(shi)天，就把(ba)一個月7000多(duo)的車(che)租掙回(hui)來(lai)了”。就在頭天晚(wan)上(shang)上(shang)班之(zhi)(zhi)前，他和朋友去滴滴公司面試(shi)，對方要求他們拿5萬塊押金（后來(lai)我查過(guo)，無車(che)司機的押金是1萬），他覺得(de)太貴，沒(mei)敢交，也不(bu)想(xiang)白過(guo)一天，晚(wan)上(shang)就來(lai)京東快遞干活了。

終(zhong)于熬到(dao)了7點半，勞(lao)務(wu)公司(si)的(de)工頭帶(dai)領大家一一打卡(ka)、走(zou)回入口、安檢、發手(shou)機(ji)、結算工錢。這一天的(de)收(shou)入是(shi)220元(yuan)。新的(de)班(ban)次即(ji)將開啟，下班(ban)的(de)人和(he)上(shang)班(ban)的(de)人，在路上(shang)交匯，朝兩(liang)個方向走(zou)去。

在路上(shang)，我聽到一個(ge)上(shang)工的(de)(de)臨時工——也(ye)是拉地牛(niu)的(de)(de)女“牛(niu)”和她的(de)(de)同伴對(dui)話(hua)，大概是在討論工作期間能(neng)不能(neng)休息(xi)。

“你放(fang)心吧，干活哪有不(bu)讓休(xiu)息(xi)的，”她補充(chong)道，“京(jing)東是(shi)國企(qi)，還(huan)能緊到把(ba)人累死(si)不(bu)成？”

人(ren)流中的交匯太過(guo)短暫，我沒(mei)看清她(ta)的樣(yang)子(zi)，也沒(mei)有(you)去糾正她(ta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