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墻邊的木架子上，擺(bai)放著(zhu)民間的瓷器、茶葉、世界各地的酒(jiu)、各種管弦(xian)樂器，剩下的空間被書籍填滿。

很難(nan)想象(xiang)這(zhe)些元(yuan)素(su)，會集中(zhong)出現在一座小縣(xian)城(cheng)的角落。

屋子的主(zhu)人是當地作協主(zhu)席曾(ceng)志(zhi)雄，這個看(kan)上去五六十歲的壯漢(han)，不(bu)否認自己(ji)是江河時代浪漫主(zhu)義的守(shou)護(hu)者。

他說的(de)(de)江(jiang)河(he)，是途徑(jing)蕉(jiao)嶺(ling)的(de)(de)石窟河(he)。在城(cheng)市(shi)化還沒有(you)觸及蕉(jiao)嶺(ling)以前，石窟河(he)沿岸(an)的(de)(de)城(cheng)市(shi)與村落(luo)，有(you)一半(ban)的(de)(de)人靠(kao)著(zhu)這條河(he)討生活。

廣(guang)(guang)東梅州下轄的(de)(de)(de)蕉嶺縣，是(shi)(shi)客家地(di)區與(yu)潮汕(shan)地(di)區的(de)(de)(de)稻米主產區，作為從(cong)明清(qing)“江西填(tian)湖(hu)廣(guang)(guang)、湖(hu)廣(guang)(guang)填(tian)四川”時(shi)期遷入梅州的(de)(de)(de)客家人來(lai)說(shuo)，蕉嶺風(feng)土適宜稻米生長，因此稻米在(zai)明清(qing)到近(jin)代，都是(shi)(shi)當(dang)地(di)居民換(huan)取下游食鹽(yan)的(de)(de)(de)重要物資。

這(zhe)一(yi)切(qie)，有賴石窟河的恩賜。

這條(tiao)(tiao)跨越福建(jian)與廣(guang)東(dong)兩省的(de)河(he)流(liu)，也是(shi)廣(guang)東(dong)第(di)二(er)大河(he)——韓江上游(you)的(de)一(yi)條(tiao)(tiao)支流(liu)。蕉(jiao)嶺，是(shi)這條(tiao)(tiao)河(he)進入(ru)廣(guang)東(dong)之后流(liu)經的(de)第(di)一(yi)個縣城(cheng)。

△經過蕉嶺(ling)的石(shi)窟河汪敬淼攝

伴隨著這條水上物資(zi)通(tong)道(dao)，沿岸形成(cheng)了不少碼頭與墟(xu)市。鼎盛時期，僅新鋪鎮，就有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小商家一百五十余(yu)戶(hu)。

如今(jin)，隨著航運衰(shuai)落，陸路(lu)興起，商貿繁榮的景象成為(wei)遠去的記憶。

鹽(yan)米貿易(yi)

曾(ceng)志雄出生在鹽米貿(mao)易的(de)樞紐——新(xin)鋪古鎮旁，那是在明朝萬歷年間就存(cun)在的(de)貿(mao)易集(ji)市﹐一(yi)度成為閩﹑粵﹑贛三省邊區與潮汕沿海貿(mao)易中轉站商品集(ji)散地(di)，曾(ceng)是粵東北(bei)山區繁華(hua)的(de)集(ji)鎮之一(yi)。

在互聯網的語境下(xia)，他用“小重慶，小香(xiang)港，甚(shen)至(zhi)是(shi)秦淮河(he)”來形容繁榮(rong)的蕉嶺。

年輕的歲月讓(rang)他(ta)(ta)無限懷念，他(ta)(ta)說農耕(geng)文化(hua)和商(shang)貿文化(hua)，在石窟(ku)河上相互(hu)碰撞，才(cai)有了蕉嶺后來充滿詩意的發展。但技術(shu)的進步迅(xun)速改變了原有的生活(huo)方(fang)式，從漫長的農耕(geng)社會迅(xun)速進入智能社會，快速的發展把(ba)他(ta)(ta)的少年和中年割裂開，他(ta)(ta)只能用文字緬懷過去的歲月。

實際(ji)上，世間本無石(shi)窟河。

在中國(guo)中古時(shi)代(dai)，潮州(zhou)沿海地區(qu)(qu)為(wei)鹽主產(chan)地，而廣東、江西(xi)交界的內陸(lu)地區(qu)(qu)為(wei)大米主產(chan)地。根據(ju)記(ji)載，江西(xi)只(zhi)能買到(dao)江淮流(liu)域產(chan)的淮鹽，“質劣(lie)價昂”（《宋史·食貨志(zhi)》載）。

為了贛南(nan)、閩(min)西(xi)的(de)群眾能獲取廣(guang)東沿海(hai)地區產的(de)食(shi)鹽，明(ming)朝時期(qi)，潮州府(fu)（非稻米(mi)產區）、平遠縣（當時的(de)嘉(jia)應州，即如今的(de)梅州）等(deng)多地官府(fu)主(zhu)導開(kai)鑿石(shi)窟河長潭航道(dao)，以讓南(nan)鹽北米(mi)可以相互流通。

石窟河(he)起源(yuan)福建省(sheng)龍巖市武平(ping)縣，經過梅州市平(ping)遠縣，自北(bei)向南貫(guan)穿蕉嶺，最終(zhong)在(zai)梅州市梅縣區匯入梅江（韓江上游），可(ke)直達潮(chao)州、汕頭。

△石窟(ku)河在梅縣丙(bing)村鎮附近匯入梅江(jiang)（韓江(jiang)上游），流過三河壩后稱韓江(jiang)圖片(pian)來源：廣東水利(li)官方(fang)微信公眾(zhong)號

因此，自明代(dai)至(zhi)近現代(dai)的(de)數百年間，石窟河鹽米(mi)貿易興盛，潮州(zhou)地(di)(di)區(qu)生產的(de)海鹽，朔江而上賣(mai)(mai)到梅(mei)州(zhou)和江西(xi)地(di)(di)區(qu)，這(zhe)兩地(di)(di)產的(de)大米(mi)，則(ze)順流而下賣(mai)(mai)往缺少耕地(di)(di)的(de)潮汕(shan)地(di)(di)區(qu)。

民間形象稱為(wei)“鹽上米下”。

直到上世紀(ji)30年(nian)代，這里沿(yan)線每天經過的大米有三(san)百石（擔）之多，大約(yue)相當于三(san)萬斤。

曾志雄就(jiu)在新鋪附近的鄉村長大(da)，在他的眼中，那(nei)兒就(jiu)是(shi)名(ming)副其實(shi)的“大(da)城市”。大(da)小商家(jia)就(jiu)有一百五(wu)十余(yu)戶。

在曾志雄的(de)記憶中(zhong)，這些(xie)店鋪大多“樓下經營、樓上居(ju)住”，有些(xie)是(shi)古(gu)樸傳統的(de)木板鋪面，有些(xie)是(shi)南洋風格的(de)騎樓，中(zhong)西合壁(bi)，體現了客家僑鄉的(de)商貿文(wen)化。

這讓新(xin)鋪(pu)和當時(shi)的黃(huang)埔、佛(fo)山的港口一樣，成(cheng)為船工(gong)(gong)、搬(ban)運工(gong)(gong)、挑工(gong)(gong)、木工(gong)(gong)、打(da)鐵工(gong)(gong)等工(gong)(gong)種的聚集(ji)地。

在上世紀(ji)30年(nian)代，當地沒有通公(gong)路之前(qian)，石窟河(he)上每天(tian)經過的船舶達600多(duo)艘(sou)，在新鋪(pu)夜間停(ting)泊的船就達到了(le)200多(duo)艘(sou)。用曾(ceng)志(zhi)雄(xiong)的話(hua)來說，河(he)道(dao)的繁榮，養活了(le)一半的新鋪(pu)人。

為(wei)了(le)應對(dui)各類工人(ren)的跌打損傷需求(qiu)，蕉嶺還流傳著張氏正骨術，這些如今(jin)變成(cheng)了(le)當地的非遺(yi)技藝。

“50后”與“80后”的碰撞

江水只負(fu)責(ze)流(liu)動，至于形(xing)成什么，是人(ren)類的(de)事。

曾志(zhi)雄在(zai)重新(xin)解(jie)構石窟河的(de)時候，想起來在(zai)新(xin)鋪，有拜媽祖(zu)的(de)習(xi)俗。在(zai)客家地區，通(tong)常崇拜的(de)是祖(zu)先，以及有農(nong)耕特(te)點的(de)灶神、土地神等等，媽祖(zu)是罕見的(de)。

他覺得(de)這是當地受潮汕文(wen)化影(ying)響(xiang)的例證(zheng)。

蕉嶺(ling)方志辦的(de)副(fu)主任郭(guo)新輝(hui)對這一(yi)點忽然(ran)有了(le)興趣，他說自(zi)己的(de)爺爺是在石窟(ku)河(he)上放排的(de)，奶奶是河(he)上火輪(lun)船（汽(qi)船）做生意(yi)的(de)，兩人在水上認識并且結婚。

“航(hang)運女神”媽祖(zu)對郭主任一家(jia)來(lai)說(shuo)，顯然比土(tu)地(di)神更意義(yi)。

航運文(wen)化對曾(ceng)志雄的(de)(de)影響也深入骨(gu)髓，他在文(wen)章中說，“古(gu)鎮碼頭上(shang)更有我(wo)成(cheng)長的(de)(de)記憶：一群赤身裸體的(de)(de)孩子(zi)從碼頭上(shang)跳進河里……打水仗彈射(she)起(qi)來的(de)(de)水線濺到船尾的(de)(de)小廚房里，惹(re)得船娘或船家女(nv)孩一陣笑罵聲。”

“這是很有意(yi)思的(de)生(sheng)活(huo)，”曾志雄說，自己十(shi)幾(ji)歲時就(jiu)在石窟河上(shang)干(gan)活(huo)，把糧食從上(shang)游運(yun)到(dao)鎮上(shang)的(de)碼頭，再(zai)肩挑一步(bu)步(bu)走上(shang)臺階(jie)。

那(nei)時候他心里想的是：這就(jiu)是我要一(yi)輩子干的事嗎(ma)？

這是一條河(he)流帶(dai)來的生活以及將要(yao)帶(dai)走的未來，因為通過江河(he)，可(ke)以改變一個(ge)人的命(ming)運。

石窟(ku)河(he)(he)的航運，一直持續至上世紀(ji)80年(nian)代，隨(sui)著陸路(lu)交通的興起以及水(shui)(shui)電站、水(shui)(shui)壩的建設(she)，水(shui)(shui)上運輸(shu)逐(zhu)漸式微(wei)，以至消亡，這讓以河(he)(he)流作(zuo)為“高速公路(lu)”的物流方(fang)式逐(zhu)漸成為歷史(shi)，沿河(he)(he)墟鎮的商(shang)品中轉、集散功能不斷弱(ruo)化(hua)。

曾經(jing)繁榮的古鎮(zhen)，走到了過(guo)去與未(wei)來的分(fen)水嶺。

蕉(jiao)(jiao)嶺“80后”溫崇(chong)文的爺(ye)爺(ye)，是石窟河(he)上(shang)游武(wu)平(ping)縣(xian)（蕉(jiao)(jiao)嶺隔(ge)壁(bi)縣(xian)，屬于(yu)福建）的一(yi)名糧(liang)商，走村串巷，收糧(liang)賣糧(liang)。

溫崇文(wen)的(de)父(fu)親，繼承了(le)家(jia)里做糧食生意(yi)的(de)傳統，1987年在蕉嶺(ling)開設(she)了(le)一(yi)家(jia)糧業公(gong)司(si)。溫崇文(wen)稱自(zi)己(ji)是“糧三代”，他(ta)見證了(le)人工插(cha)秧(yang)、耕(geng)牛犁地等(deng)耕(geng)作方式(shi)，一(yi)度進(jin)入城市闖蕩。

到2005年，他決(jue)定返鄉創業，原因是不愿意鄉村如此凋敝。

溫崇文(wen)說，如今留在(zai)農村的人口年(nian)紀偏大(da)，年(nian)輕人不愿回來種地，不少(shao)耕地撂荒。這一現象的根本原(yuan)因(yin)，是農民收入太(tai)低(di)。

“如今種糧(liang)，每畝(mu)地(di)(di)年(nian)收(shou)入(ru)只有八(ba)百到一千元(yuan)，地(di)(di)薄的農民很難過日子。家有二十畝(mu)地(di)(di)，也不(bu)及在(zai)外打工一年(nian)的收(shou)入(ru)，”溫崇文覺得，只有適度規(gui)模化，才能提高(gao)農民收(shou)入(ru)，重返往日石(shi)窟河的輝煌(huang)。

規模化(hua)的(de)關(guan)鍵，是找到合適的(de)人種(zhong)地。按他的(de)話說，現在最合適的(de)人是“被(bei)社會鞭打(da)過且對(dui)家鄉有感情(qing)的(de)年輕人”。這樣的(de)人，能接受從城(cheng)市居(ju)民到農民的(de)心理落差。

這些被稱(cheng)為“青年農場主”的群體中(zhong)，“80后”“90后”竟然不在少數。

“城市(shi)生活壓(ya)力太(tai)大，當這些家鄉的年輕人發現回(hui)來(lai)種地(di)也(ye)有不錯的收入時，就有不少人愿意回(hui)來(lai)。”溫(wen)崇(chong)文說(shuo)。

和(he)傳統(tong)的(de)個(ge)體農民不同，“青年農場(chang)主”是懂農機(ji)操作、了解現代農業技術的(de)農民。企(qi)業也會定(ding)期對他們進行農機(ji)、無(wu)人機(ji)操作的(de)技能培訓。

“現在年(nian)輕人更容易(yi)學習新(xin)知(zhi)識，”溫崇(chong)文(wen)認為，這(zhe)和最近一二十年(nian)教(jiao)育(yu)水平的(de)提高有(you)很(hen)大(da)關系。

變與不變

蕉嶺縣城的(de)(de)一個(ge)十(shi)字路口，開了一家泰式(shi)奶(nai)茶(cha)(cha)店，里(li)面有老(lao)撾口味的(de)(de)冰(bing)咖啡和泰式(shi)奶(nai)茶(cha)(cha)。

那(nei)家店的(de)男主人十幾(ji)年前去云南闖蕩，積累(lei)了(le)或許不(bu)少財富。“幾(ji)乎每年開一家店，雖然都倒閉了(le)，但我(wo)還有錢回老(lao)家重新開始。”

這家店(dian)的(de)女老板(ban)，是他(ta)在云南結識(shi)的(de)傣族姑娘。奶茶店(dian)開業的(de)那天，是傣族潑(po)水節的(de)第一天，相當(dang)于漢(han)族的(de)除(chu)夕(xi)。“我(wo)就是想和老公到他(ta)的(de)家鄉生活下(xia)去，在廣東，這不難呀。”

做大米(mi)生意的溫崇文(wen)也說，“青年(nian)農場主”年(nian)收入基本超(chao)過20萬(wan)元，甚至高(gao)于(yu)他們(men)外出(chu)打工(gong)的收入。

一個城市的(de)發(fa)展的(de)優劣，說到(dao)底是城市個體的(de)生活(huo)感受(shou)。

溫崇文所在公司參與經營(ying)著廣(guang)東省級絲苗米(mi)現(xian)代農業產業園，“我們有自己的富硒大(da)米(mi)品牌，也(ye)入駐(zhu)了電商平臺，也(ye)開始了直播帶貨(huo)。”實(shi)際(ji)上，蕉(jiao)嶺(ling)的歷史使命仍在延續，不過是運(yun)輸方(fang)式，從水(shui)路(lu)，變成了陸路(lu)。

△截(jie)至2021年(nian)底(di)，廣東已(yi)建有29個(ge)省級絲(si)苗米現代農業產業園，其中之一位于(yu)蕉(jiao)嶺(ling)汪敬淼攝(she)

但這樣的轉變讓曾志雄偶爾會(hui)陷入(ru)矛盾，他希(xi)望(wang)鄉(xiang)村振(zhen)興(xing)，也(ye)會(hui)感慨那(nei)些老行當的消逝。他認為(wei)，水路和陸路對地方的改變，是因為(wei)陸路所體現(xian)的效率觀念(nian)，讓人們做事變得急(ji)功近利，進而導致他反感的“暴發戶”心理。

可他(ta)也知道，過去的鄉村(cun)生(sheng)活是過眼云煙。人們要(yao)生(sheng)活、要(yao)賺錢，很難像以前物質(zhi)匱(kui)乏時(shi)一(yi)樣，過一(yi)種低(di)欲望(wang)的生(sheng)活。

“對于(yu)我們(men)這(zhe)一(yi)代人來(lai)說，這(zhe)是一(yi)種懷念(nian)，也是一(yi)種無奈，”曾志雄執著(zhu)地撰寫著(zhu)一(yi)篇(pian)篇(pian)老(lao)房子、老(lao)渡口、老(lao)碼頭的(de)文章，試圖給下(xia)一(yi)代留(liu)下(xia)河流文化的(de)記憶，留(liu)下(xia)鄉村生活的(de)本來(lai)面目。

當然(ran)，他也(ye)認(ren)同鄉村需要現代(dai)產業，他說，或許以后的農(nong)民都(dou)是(shi)農(nong)業工人，鄉村也(ye)必須依托城市才能發展。

回不(bu)到過去，只(zhi)能向(xiang)前看。

在這件(jian)事(shi)上，曾志雄(xiong)和溫崇文(wen)兩人(ren)有一致的(de)看(kan)法。曾志雄(xiong)也相(xiang)信，鄉(xiang)村會以一種(zhong)新(xin)的(de)姿態(tai)回歸。

不過，以河流文化為(wei)代表(biao)的鄉土仍然在影(ying)響著(zhu)一代代蕉嶺人。

對溫崇文來說，盡管現在“青年農場主”缺口很大，但他不愿(yuan)招募外(wai)地(di)人過(guo)來種(zhong)(zhong)地(di)。他說，外(wai)地(di)人對土地(di)沒(mei)有感(gan)情，種(zhong)(zhong)不好(hao)家鄉(xiang)的地(di)。

“客(ke)家人沿河建起家園，把自我保護的意識融進了血液里(li)。”曾志雄(xiong)說(shuo)。